从中国传统典籍中,如何寻找精神疗愈之道?
6月3日,著名文化学者、作家余世存现身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参加由柯桥区文化广电旅游局、柯桥新华书店主办的第92期笛扬读书会,为师生、读者带来了题为《现代社会中的传统资源》的讲座。会后,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余世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公务员、志愿者。被称为“当代中国富有思想冲击力、具有历史使命感和知识分子气质的思想者之一”。著有《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老子传》《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自省之书:中国原典的当代精神》等。
●记者 童 波 文/摄
搭建经典与现代人的桥梁
记者:您的著作《自省之书:中国原典的当代精神》从中国传统典籍中为我们寻找精神疗愈之道。请您简单谈谈,让原典的光芒照进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我们需要做的第一步是什么?普通人与诸子思想易产生的隔膜与共鸣又是什么?
余世存:《自省之书》讲的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墨子、韩非,易经、礼记,老子的睿智,庄子的超脱,孔子的入世,孟子的仁义,墨子的平民主义……
让原典的光芒照进现代人的精神世界,我们需要做的第一步是让更多的现代人投入到对传统文化的研读当中。经典的原版我们可以称作1.0版,而学院派一般会对原典作注释和翻译的工作,这个版本算2.0版。现在是网络时代,应该有让现代人直接受用的3.0版,我写的《老子传》《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等算是开了一个头。
阅读经典,对当下的中国人而言是精神重构的需要。普通人与经典产生的隔膜主要是对它的文句不熟悉,一旦读到经典中的经典,其实是很受用的。我身边一些做茶的、炒股的朋友,他们读《史记》《庄子》《道德经》等等,如痴如醉,从中很受益,内心不浮躁。
我认为我们要用一颗平等心去阅读经典。比如读孔子的《论语》,我们不要把孔子看得那么高而玄,就把孔子当成你身边的一位老师好了,你看他的语言多么平实:“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经典中不少为文言文,大家阅读经典时觉得神秘,或晦涩,或高大上,总想仰视它,但其实经典没那么神秘。现代人和经典的距离太远,我们要把经典真正还给普通读者,将经典平实地归还于大众。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最重要的价值不是仁爱,而是学习。学习能成为现代人的人生价值,既是现代文明的需要,也是现代人的责任。
所以我的重新解读,先要解决的,是必须让孔子关照现实。孔子活在今天,他也会穿皮鞋,他的英语会比我们大家的都要好。我说过,孔子对现代人的告诫或建议会是“采用公历,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这些年,我特别感动的是年轻人有学习的劲头,尤其是80后父母对传统文化的补课很让人惊喜。我把孔子思想中有关学习的内容提出来,跟我们现代人沟通,就是让大家清楚孔子的思想非常接地气。
记者:在信息碎片化的当代社会,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的经典阅读成为某种“奢侈”,在您看来,经典阅读是需要我们完整地读“原典”还是可以通过其他形式(如解读原典的各类作品、影视作品等)完成?阅读经典对普通读者会起到什么作用?
余世存:对于普通读者跟中国经典的关系,我觉得读者要有这样的意识:阅读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消费,也是一种人生的责任,是人生中完善自己最好的手段之一。
对某部经典,阅读法门仍是我说过的“专家会诊式”。比如读《论语》,不能只做南怀瑾的读者,只做李零的读者,只做李泽厚的读者,只做《论语》译注者的读者,必须对这些专家学者的意见都有所听闻,再做回自己,如此才是《论语》的真读者。
如果去图书馆、书店,我们会看到很多经典,但现在我们跟经典之间缺乏桥梁,所以只能借助专家学者来建立我们的桥梁。但是很遗憾,经典后面的戳太多,每一个学者都会在经典面前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对于专业人士的阅读是有帮助的,但普通读者,还是需要通识性的读本,尽可能给一个确定性解释的读本,而不是那种解释互相打架的读本。面对经典,我们应该能更好地搭建起它跟现代人之间的桥梁。
经典阅读的普及可能需要全方位的工作,比如家长、老师、媒体人的推荐。还有读者应该从泛读走向精读,精读一本好书,其实就可以对其他书有一定的辨别能力。
我也经常建议家长,条件允许的话,从原典中找一两部去让孩子读一下。有些人说读《道德经》很简单,才5000字,但《道德经》版本非常多,而且每个版本都很有意思。
老子所著的《道德经》指明了天地人世的运行发展规律,大至天地,小至尘泥,修身、养生、处世、治国,万象森罗。比如,它谈天地法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它谈为人之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它谈处世原则:“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有人说,《道德经》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悟的。它就像一把“尺子”,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用它一量,就全知道了。
当然,一些优秀的影视作品也是一种很好的传统文化宣传方式,大家也可以看看。
每个人都应该建立自己的“节气时间”
记者:您曾在《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中介绍了节气在天文、气候、农业、养生、历史、美学、哲学观念等方面的常识,并以此切入中国的历史、习俗和生存之道。您在书里写过一句话:“年轻人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到八九月自有答案。”当下,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发展焦虑”越来越多,乃至出现了另一种极端——“躺平”。请问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尤其是年轻人,该如何从“时间的刻度”“文化的深度”中,应对发展焦虑,找到生命广度?
余世存:我先后出版了“中国时间三部曲”——《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节日之书:余世存说中国传统节日》,就是想从传统节日、节气中寻找智慧,给读者一个参照系,应对“发展焦虑”。
如果你想做有君子人格的人,你就要在大寒节气的时候敢担当,要有使命感,要不怕事情,这是大寒节气给予我们的启示。
到了立春节气,你要有人道主义关怀,要有仁爱之心。春天来了,天地之间都要生发,不要阻挡或者抑制,而是要助其一臂之力。
到了雨水节气,你要准备一年的规划;到了惊蜇节气,你就要醒来,精力饱满地投入到一年生活、学习中。
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和控制,同时又接收着庞杂信息,是许多现代人陷入焦虑等情绪的重要原因。对于现代人而言,每个人都应该建立自己的“节气时间”,寻找自己的时间节奏,以此作为人生发展节点的启示。比如,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就处于“芒种”节气,先不着急立刻要一个“结果”,而是要播种、耕耘,才有可能迎接未来的收获。
现代人的焦虑难以避免,这是现代人必须承受的人生苦难之一。焦虑、苦闷、烦恼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对待它们,能否从中获得人生的智慧、信心。用一句佛家的话来说:烦恼即菩提。
我们在年轻时要多品尝人生的苦味,无论是饥饿、劳累还是孤绝,要有这样的情怀,而不是被现代城市所谓的生活神话诱惑,认为好像一离开学校参与社会生活,便是要去享受、去消费。不应该是这样,我们应该去追求更有价值的东西。
二十四节气文化的智慧启发我们要明晰人生阶段、理解时间的多维,在信息内化的同时建立秩序感。
把读书学习当成一种生活态度
记者:您能分享一些您人生中的读书故事吗?您是如何看待阅读的意义的?
余世存:我有太多关于读书的故事了。上大学时,我和同学发现了穆旦,穆旦的书当时还没有重新出版,我们就从图书馆里找以前的版本,把他的那些诗抄在本子上。喜欢穆旦,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认识了穆旦的夫人、女儿、朋友。有一次在新街口等公交车,遇到“九叶派”诗人郑敏的女儿,我们聊起来,我说我比较喜欢穆旦,她就问,你喜欢穆旦的哪一句诗?结果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喜欢的那句诗背出来了,而且是一样的──“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人的生活”。当时这句诗对我们的触动都特别大,我觉得这是让一个年轻人走向成熟的诗。
有那么几年,我跟舒芜先生交往很多,常常到老先生家去借书。记得有一次,借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那本书是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舒芜先生很快就读完了,在书上画了很多线,做了很多记号。我拿回去读,没读完就发现那本书丢了。舒芜的女儿后来跟我讲,她说:“我爸爸接到你的道歉信非常不高兴,一个星期吃饭都吃不香,他说我做了那么多笔记,本想抄成卡片,结果书丢了。”我特别内疚。后来我回老家,在我二姐夫家发现了那本书,我把我二姐夫批评了一顿,我说你拿我的书也没告诉我,而且你应该知道那本书是我找别人借的。因为这件事,我后来写了一篇《我的世纪的华宴》。
我曾暂别北京到云南大理生活了两年多,每天的生活自然还是读书写书,我读完了诸子百家,又研究《周易》,思索人与宇宙、时间的关系。
我们应该把读书学习当成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工作责任、一种精神追求,自觉养成读书学习的习惯,真正使读书学习成为工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使一切有益的知识和文化入脑入心,沉淀在我们的血液里,融汇在我们的行为中,以学益智,以学修身。
鲁迅是中国文化界的标杆
记者:绍兴是座历史文化名城,您此前来过绍兴吗?您的作品中有绍兴人、绍兴文化的身影吗?谈谈您对绍兴文化、绍兴文人的印象。
余世存:这是我第一次来绍兴,此前有很多机会来绍兴,但都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绍兴是蔡元培、鲁迅等文化名人的故乡,令人向往。绍兴还出过四位北大校长,我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踏上绍兴这片土地感到非常亲切。
这些年我写微博,谈到最多的除了孔子,就是鲁迅。鲁迅是中国文化界的标杆。有些人说,我写的《非常道》是鲁迅版,体现了鲁迅的风格,后来这种文体被称为“微博体”,其实人们现在熟悉的微博直到四年之后才出现。
读大学时,学校让我们填“你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我填的是鲁迅、闻一多、朱自清等。
写《老子传》的时候,我提到了鲁迅:“我在《非常道》里收了有关鲁迅的一条:在他去世前两三年,他跟朋友谈论最多的话题是‘中国式的法西斯’,他跟人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但他又悄声对朋友说:‘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我经常想起这条言行,因为我自己也年过不惑,我日益面对自己失去新锐敏感的心灵而无能为力。”
几年前的春节期间,我写过一条微博:“这几天多次想起鲁迅。在节日沉醉世界苍茫的时候,鲁迅真算得是无地彷徨了。这样的怀想竟恍然间明悟他在我们这样的年龄写出《野草》的深层原因,甚至要写出《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地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在美国大学教书的同学看到了,说她那学期给学生讲课,也讲到了这篇《好的故事》。
其实,鲁迅背后的传统文化资源,值得我们深思。
绍兴文化、绍兴文人给我的印象就是底蕴很深,影响很大,值得学习。